孔子似乎觉得学而不思比思而不学更为危险,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他在当时一定看见过许多学而不思的学生,所以才提出这个警告;这个警告正是现代学校里极为需要的。大家都知道现代教育和现代学校制度大抵是鼓励学生求学问,而忽略鉴别力,同时认为把学识填满脑中,就是终极的目的,好象大量的学问便能够造成一个有教育的人似的。可是学校为什么不鼓励思想呢?教育制度为什么把追求学问的快乐,歪曲而成堆塞学识的机械式的,有量度的,千篇一律的,被动的工作呢?我们为什么比较注重学问而不注重思想呢?我们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大学毕业生念完了若干规定的心理学,中古史,逻辑,和“宗教”的学分,而便称他做受过教育的人呢?学校为什么要有分数和文凭呢?分数和文凭在学生们心中为什么会代替了教育的真目的呢?
林语堂书法(资料图 图源网络)
理由是很简单的。我们之所以有这个制度,就是因为我们是在教育大批的人,像工厂里大量生产一样,而工厂里的一切必须依一种死板的、机械的制度而运行。学校为保护其名誉,使其出品标准化起见,必须以文凭为证明。于是,有文凭便有分等级的必要,有分等级的必要便有学校的分数;为着要给分数起见,学校必须有背诵,大考,和小考。这造成了一种完全合理的前因后果,无法可以避免。可是学校有了机械化的大考和小考,其后果是比我们所想象的更有害的。因为这么一来,学校里所注重的是事实的记忆,而不是鉴赏力或判断力的发展了。我自己也曾做过教师,我知道出一些关于历史日期的问题,是比出一些含糊的问题更容易的。同时批定分数也比较容易。
这个制度实行之后,我们便会碰到一种危险,就是我们会忘掉我们已经背弃了教育的真理想或即将背弃教育的真理想;所谓教育的真理想,我已经说过,就是发展知识上的鉴赏力。 孔子说:“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这句话记起来还是很有用的。世间没有所谓必修的科目,也没有什么人人必读之书,甚至莎士比亚的著作也不是必读之书。学校制度中似乎有一个愚蠢的观念,以为我们可以制定一些最低限度的历史知识或地理知识,要做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便非念这些东西不可。我曾受过相当的教育,虽则我完全不知道什么地方是西班牙的首都,而且有一个时候以为哈凡拿(Havana)是一个邻近古巴的岛屿。学校制定必修课程有一种危险,就是认为一个人如果念完这些必修的课程,便自然而然知道了一个受过教育者所应知道的学识。所以,一个毕业生在离开学校之后,便不再学习什么东西,也不再读什么书,这是完全合逻辑的情形,因为他已经学到所应该知道的东西了。
林语堂书法(资料图 图源网络)我们必须放弃“知识可以衡量”的观念。 庄子说得好:“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知识的追求终究是和探索一个新大陆一样,或如佛朗士(AnatoleFrance)所说“灵魂的冒险”一样。如果一个虚怀若谷的,好问的,好奇的,冒险的心智始终保持着探索的精神,那么,知识的追求就会成为欢乐的事情,而不会变成痛苦的工作。我们必须放弃那种有量度的,千篇一律的,被动的填塞见闻的方法,而实现这种积极的,生长的,个人的欢乐的理想,文凭和分数的制度一旦取消或不被人们所重视,知识的追求便可成为积极的活动,因为学生至少须问自己为什么要读书。
学校现在已经替学生解答这个问题了,因为学生知道他读大学一年级的目的,便是要做大学二年级生,读大学二年级的目的,便是要做大学三年级生,心中一点疑问也没有。这一切外来的计划都应该置诸不顾,因为知识的追求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干。现在的学生是为注册主任而读书的,许多好学生则是为他们的父母,教师,或未来的妻子而读书,使他们对得起出钱给他们读大学的父母,或因为他们要使一个善待他们的教师欢喜,或希望毕业后可以得到较高的薪俸以养家。我觉得这一切的思念都是不道德的,知识的追求应该成为一个人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关,只有这样,教育才能够成为一种积极的、欢乐的事情。